伯爵与妖精第八卷私奔须待月夜只为你一人的魔法

    （一）想要遗忘的过去

    ——伦敦圣歌队——

    孩童们吟唱的圣诞颂歌，回响在围绕着冬季干枯树林的公园内。

    少男少女们全都穿着崭新的大衣、认真地唱着歌。孩童们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练唱许久，稍嫌笨拙却令人会心一笑的稚嫩歌声直达天际。

    这天从早晨开始，广场中显眼的冷杉下便聚集着高唱圣诞歌的孩童们，以及聆听歌声的绅士淑女。

    “艾歇尔巴顿伯爵。”

    爱德格听到有人呼唤他而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名在狐狸毛皮围巾上别着珍珠胸针的千金小姐走来，于是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位千金小姐不经意地瞥见爱德格闪亮耀眼的金发，双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虽然她立刻害羞地低下头，不过唇边仍然漾出一抹微笑，并且可爱地双手交握向爱德格道谢：

    “谢谢您这次热心捐款，托您的福，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总算能过个温暖的圣诞节。”

    这群认真唱着歌的孩子们都是失去双亲的孤儿，而聚集在此的绅士淑女们则是在圣诞佳节捐款帮助他们的善心人士。

    没错，今天是圣诞节。人们在今日会为了洗净平素的罪行而四处捐款，就连平日奢侈成性的上流阶级人士，也会借由捐出微薄金钱好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

    这当然不是坏事，因为不论是谁都想过个美好的圣诞节。

    “艾蜜莉小姐，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你如此热心于慈善活动令我十分感动。”

    “没有啦，您别这么说……我能为那些孩子们做的并不多，只不过是偶尔去探望他们，或是念书给他们听而已，不过看到他们依旧如此敬爱我，就让我更想尽一己之力。”

    “你真是宛如圣女般善良。”

    爱德格眯起了灰紫色双眸，深受感动似地凝视着艾蜜莉，这让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爱德格深知自己呈现在他人眼中是何种形象。他不仅拥有出众的外貌，更懂得如何在谈话中展现自己的贵族气势和良好的教养。

    爱德格很清楚任何一名女性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极佳，此外他认为让女性对他有好感也不是难事。

    就像这位千金小姐，她与爱德格才相识不久，却似乎已经为他而倾心。这当然算是件好事，所以他总是摆出亲切的态度。

    “嗯……待会儿有个茶会，您愿意来参加吗？我们还有准备一些余兴节目。”

    “好的，乐意之至。”

    爱德格二话不说地答应后，艾蜜莉便开心地露出天真的笑容。

    爱德格最喜欢这种毫无戒心的少女，因为对方接下来必定会对他百依百顺，为他带来不少乐趣。

    这些在温室中长大的千金小姐经过教育之下，都对身份有别的男人不屑一顾，但是却仅仅因为对方是贵族而变得缺乏防备，令爱德格觉得她们真是既有趣又天真。

    艾蜜莉当然不知道爱德格在美国做过的事情。

    “哎呀，艾歇尔巴顿伯爵，我都不知道您有兴趣拯救不幸的孩子们呢。”

    突然介入的这个声音，让艾蜜莉露出犹如从美梦中初醒的表情。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名浑身飘散着蔷薇香气的艳丽贵妇。贵妇的美貌即便站在荒凉的枯木之间依然十分动人，而她也是凭美艳的外貌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的社交界之花。

    年轻的千金小姐因为这位华丽贵妇的出现，不禁怯懦地低下头，接着在微微点头示意后立即离去。

    “我本来就很喜欢小孩。”

    “这样啊，也包括男孩子吗？”

    “布朗威克侯爵夫人，请您别扭曲我单纯的语意，今天可是圣诞节喔。”

    “若您只是单纯地喜欢小孩，就该早点成婚呀。”

    “当然，只要有合适的对象，我就马上结婚。”

    “这么说来，我刚才是不是打扰到您了。您看上那位千金小姐了吗？”

    “这个嘛，您说呢？”

    爱德格一装傻，伯爵夫人便以裹着白色手套的纤细玉指掩住红唇笑了起来。这位贵妇就连做出如此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引来周遭男性们的注目。

    一位是美艳的贵妇，一位是拥有俊美外貌切和众多女性传出绯闻的年轻伯爵，两人并肩交谈想不引起周遭人们注意也难。

    不过当孩童们唱完圣诞颂歌时，人们为了鼓掌而将视线转移开来，他们也离开人群朝别的方向走去。

    “她是波斯多纳爵士的女儿艾蜜莉小姐吧。她是个热衷于慈善活动，而且品行端正近乎洁癖的女孩，八成是无法忍受外遇这种不好的行为哟。”

    “说起来，我倒喜欢女性为我争风吃醋，过于宽宏大量的妻子我还要考虑一下。”

    “吃个醋就能让您满足了吗？”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艾蜜莉的眼神一直盯着这里不放，似乎颇在意两人相处的情况。爱德格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并且对伯爵夫人投以优雅的笑容。

    “要不要我来帮助您确认呢？这样您马上就会知道她心中刚萌生的爱意是会瞬间消逝、抑或是她已经对您着迷到妒火中烧的地步。”

    两个人来到树丛边时，侯爵夫人转向爱德格。

    她像恋人般将脸凑近爱德格，对着他低声耳语。

    “还是说，您中意的对象并非那位小姐，那不如趁早让她知道自己没希望，这样不也是为她好吗？”

    “您这么做是为了我吗？不是为了甩掉您玩腻的恋人？”

    除了艾蜜莉之外，爱德格从刚才就感觉到另一道视线。那名近来与侯爵夫人传出绯闻的男子，正在公园的角落盯着他们。

    大人们正在广场中央分送热奶茶和圣诞礼物给孩童们，到处都可以听见孩子们开心而稚嫩的笑声，在这个欢愉的场合里，他是唯一一个神情悲惨到几近绝望的人。

    “您不愿意帮忙吗？”

    已婚的贵族女性将恋爱当成游戏般享受，而对爱德格来说，他也很乐意以游戏的心态与对方交往。

    现在只要爱德格稍微装出与侯爵夫人亲昵的模样，并且在人前给她一个吻，那个可怜的男人马上就会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侯爵夫人的宠爱。

    这的确是个有趣的游戏。侯爵夫人很明显是在寻找一时的玩伴，而且只要爱德格配合她的要求，想必不用度过一个无趣的夜晚。

    与不会在事后引起麻烦的美女共谱一夜的恋曲。

    这也不坏。

    不过爱德格却突然思及，若是自己再这样轻浮下去，莉迪雅是否就永远都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尽管爱德格发誓不会再花心，不过他的未婚妻、或者严格说起来至少是他考虑要结婚的那名少女，却始终不愿意相信他，还表示想休假而在圣诞假期返回乡下老家。

    她正在苏格兰做些什么呢？

    爱德格明明试着不去想，却又不由自主地思索了起来。

    “夫人，感谢您特地邀约，不过我恐怕无法实现您的期望。”

    “哎呀，真是可惜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失望。

    “那么，有机会再麻烦您啰，艾歇尔巴顿伯爵。”

    多么冷淡的态度啊。这就是爱德格主张和这种女性来往根本不算花心的原因，只是莉迪雅从未认同他这种歪理。

    ——苏格兰妖精岩——

    在这座爱丁堡南方的小镇上，有一栋和教会并立而建的牧师馆，牧师馆后方有一块自古以来就存在于此的石头。

    莉迪雅小时候常跑来岩石附近玩耍。

    有人说这种散落在原野的岩石是史前时代的遗迹，尽管除了此处之外，小镇郊外的山丘上也可以见到相似的岩石，但因为牧师馆后方的岩石离莉迪雅家最近，因而成了她小时候的最佳娱乐场所。

    岩石附近总是聚焦着小妖精们，而且四周也充满了将人类世界和妖精界连接在一起的神奇力量，或许是石头的存在缓冲了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间歪斜。

    莉迪雅只要一想到遥远的过去有人发现这个空间歪斜，所以在这里放了岩石，就会感受到自己并非异类而得到安慰。

    妖精博士可以看到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妖精，还能够和他们打交道，莉迪雅相信这一定是为了造福人群而不可或缺的能力。

    不过在莉迪雅真正了解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到妖精之前，她总是和妖精们一起玩耍，同时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莉迪雅和妖精一同嬉戏的时候，似乎偶尔会不小心踏入妖精界而失去踪影，事后莉迪雅不知听父亲讲过多少遍，说他为了找莉迪雅多么辛苦。

    可是母亲明明就能马上找到自己呀，为何父亲找不到呢？莉迪雅小时候一直觉得这点很奇怪，直到母亲过世数年后她才清楚，曾当过妖精博士的母亲和自己眼中的这个世界，与父亲及镇上的居民有所不同。

    回忆着这些往事，莉迪雅今天回到了这个怀念的地方。今天是圣诞节，莉迪雅和父亲早晨便上教堂做礼拜，结束之后她顺便到旁边的牧师馆去看看那块岩石。

    到处都没有看见妖精们娇小的身影，难道因为现在还是他们沉睡的时间，抑或是他们为了回避圣诞节而躲起来了吗？莉迪雅绕到岩石后方并轻轻地靠在岩石上。

    果然还是这里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待在岩石旁，让莉迪雅感觉到自己被这里的世界所包容接受。

    人类世界和妖精界都涵盖在这个宽广的世界中，心中的烦恼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说道心中的烦恼……

    莉迪雅烦恼的根源，正式无名指上这枚月光石订婚戒指，而且就算她不愿意也随时都看得到它。都是因为爱德格的任性妄为，才使得莉迪雅成了他的未婚妻，况且一旦爱德格为她戴上戒指就拿不下来了。

    虽然莉迪雅已经拜托妖精施魔力让一般人看不到戒指，不过她心想，干脆让自己也看不见算了。

    我又不是爱德格的恋人。

    和爱德格待在伦敦时，莉迪雅感到身为妖精博士的自己，似乎被这个世界所接纳，让她几乎忘了家乡这块岩石，她希望能连同这种感觉都一并遗忘。

    “咦？这里根本没人啊。”

    莉迪雅听到说话声，惊讶地大吃一惊回过头探视，两名少年不知何时来到这里，并且站在岩石的另一边。

    他们的位置似乎看不见躲在岩石角落的莉迪雅，或者是因为莉迪雅踏进了妖精界，所以两人才看不见她呢？

    “真是怪了，克鲁顿先生明明说她应该在这里，才要我来这里找她的。”

    莉迪雅歪着头思索，这个人是谁呀？

    听起来好像是莉迪雅的父亲拜托他们来找她的吧，但是莉迪雅并没有在镇上看过这两个人的印象。

    莉迪雅的父亲应该还在牧师馆内，牧师是莉迪雅父亲的友人之一，虽然父亲原先只是打算过来探望一下，不过两人似乎聊开了，所以莉迪雅才会出来散散步。

    “喂、那个叫莉迪雅的人是个怎样的女孩？是美女吗？”

    其中一人开口询问，这反而让莉迪雅更不好意思走出来了。

    “嗯~~不算是美女吧。”

    什么？莉迪雅听见这句话不禁皱起眉头。

    看来这个回答的年轻人肯定认识莉迪雅，于是她再次探头窥向岩石另一端。

    “不过安迪啊，你不是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吗？通常有机会和青梅竹马重逢时，都会期待对方或许变得比以前漂亮吧。”

    安迪？这么说来，他是牧师家的三男啰。

    “什么青梅竹马，我跟她又没有那么熟。”

    莉迪雅想起对方是谁，接着再仔细看他的模样，自己果然对他那种莫名不耐烦的神情、还有他含糊的说法方式有印象。

    莉迪雅听说他去外地的寄宿学校念书，所以很久没见到他了。或许往年的圣诞节他也有回来，不过莉迪雅和他之间并没有熟到会特地相约见面。

    “她是个怪人，也不太和镇上的孩子们玩耍。”

    “怎么个怪法？”

    另外一个男的似乎对莉迪雅很好奇，他是个五官分明、个性看似活泼外向的年轻人。

    “她一直吹嘘说她看得见妖精。听说她的母亲出身自乡下，好像是魔术师之类的吧。”

    不是魔法师，是妖精博士啦！

    “那我问你，要是她变成美女的话，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意思？”

    “男校的枯燥校园生活还要持续好一段时间耶，我们也只有在休假的时间才有机会和女生往来啊。刚才参加礼拜的那些女孩子中，我觉得比较不错的人也都说自己已经订婚了，毕竟不管走到哪里，美女一定都会先被人抢走。不过要是那女孩真和你说的是个怪人，那她一定还没人要。安迪，如果你对他没兴趣的话就让给我好啦，万一她真的是个美女，你可不准后悔喔。”

    “盖，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在听吗？”

    “就算脑袋有点傻乎乎也没关系，只要长得可爱我就能忍耐。”

    “可是她的个性很凶悍耶。”

    “既笨又凶悍？那更好啊。”

    “才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好吗。之前镇上有户人家一直很倒霉，她居然去跟人家说，那是因为他们砍掉大门前的树才会这样，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因为她出身自地主也要尊敬三分的克鲁顿家，所以没人敢公开责难她，可是她就是这种老是做些碍眼事的麻烦家伙。”

    莉迪雅越听两人的对话越火大，最后终于忍不住从岩石后方冲出来骂道：

    “安迪米罗斯！我先说清楚了，我可不记得我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

    两人惊讶地看着莉迪雅。

    莉迪雅瞪着安迪，还顺便白了另一个人一眼。

    “还有，我才不是傻乎乎的笨女人！”

    （二）回想起的往事

    ——伦敦圣诞拉炮——

    “多么和平的圣诞节啊，雷温，你不觉得吗？”

    爱德格正在前往波斯多纳宅邸的路上，他一边望着马车窗外的风景，一边喃喃低语。坐在他身边这名褐色肌肤的少年随从，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回答：“是的。”

    街头的每户人家都在家中装饰冬青和檞寄生；人们一边浏览商店的展示橱窗，一边走在路上，脸上都洋溢着比平日更为愉悦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幸福。

    自从九年前双亲遭杀害的事件以来，爱德格还是头一次过着如此平静的圣诞节。

    在爱德格的记忆中，他在英国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是在庄园宅邸里度过的。当时宅邸的大厅内摆设了高大的圣诞树，树上不但缀满亮晶晶的饰品，周围也点了无数根蜡烛，树底则堆满了以华丽缎带和花朵包装的礼物。

    餐桌上除了姜饼、百果馅饼，还有烤火鸡和圣诞布丁，加入了炖水果的潘趣酒那香甜芬芳，则是从雕刻玻璃制成的大酒钵中飘散出来。

    齐聚在桌边的家人与亲朋好友们展露出笑脸，总觉得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曾开心地笑了。

    再回顾现今，不论是演奏音乐的乐队，或是玩偶表演的舞台剧，爱德格皆有能力打点一切奢华的事物。

    然而身边的人们已经不复在，这个世上只剩爱德格一个人还记得当时的点滴。

    “去年的圣诞节真是悲惨。”

    “……您说的没错。”

    爱德格在去年的此时正身陷狱中、即将被处以死刑，雷温为了想办法救他而四处奔走。

    众多一起逃亡的同伴之中，幸存下来的只剩下雷温和雅美两个人。

    “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是真实的吗？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敢相信。”

    爱德格会有这种感触，或许是因为莉迪雅不在身边吧。

    正因为帮助他成为伯爵的莉迪雅不在，爱德格才会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宛如虚幻。

    “真的有莉迪雅这个女孩吗？万一我与她共度的日子全都是我的幻想，那我该如何是好？”

    “爱德格伯爵，这些都是事实。”

    爱德格听到雷温坚定的回答不禁安心许多，不过，他也考虑过莉迪雅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可能性。

    只要莉迪雅留在苏格兰，就不会被卷入爱德格身边的棘手纷扰，也不会被扯进他和宿敌之间的战斗而遭遇危险。

    只要爱德格解除莉迪雅的职务，让她的身份不再是艾歇尔巴顿伯爵家的顾问妖精博士就可以了。依莉迪雅的个性，就算爱德格将她任意解雇她也会接受，而且绝对不会抱怨。

    毕竟从一开始就是爱德格不顾她的意愿，硬是要聘请她的。

    爱德格一直认为，或许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雷温，你觉得我们现在要去拜访的波斯多纳家的艾蜜莉小姐，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呢？”

    尽管爱德格试着转变话题，但是莉迪雅的事并未从他脑中消失。

    “我不太清楚。”

    “你不觉得她的笑容很可爱吗？”

    虽然雷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爱德格，不过他的神情似乎相当困惑。因为他天生拥有特殊的战斗能力，所以自小就被当成杀人武器养育长大。尽管对雷温而言，要他去探索自己心中的情感变化，或是将情绪表现出来依然是件难事，但是只要仔细看，还是可以发现他的表情其实有微妙的变化。

    “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喔，而且一点也没有贵族千金的傲慢。”

    “若是爱德格伯爵您有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但是啊，我怎么可能让你不喜欢的女性进伯爵家的大门。”

    “您的意思是以结婚对象而言吗？”

    “这只是假设，不过，培养鉴赏女性的眼光对你来说不是损失。世界上有这么多女孩子，交往的机会随处皆是，未来我也有可能会与某位女性结婚，到时我或许会想听听你的意见。”

    雷温这一阵子也开始表现出十几岁少年纯真的一面，因此爱德格轻佻的言语似乎让他不太高兴。

    “那么我觉得莉迪雅小姐最好。”

    雷温言下之意，似乎是想问爱德格为什么不去将莉迪雅接回来，不过这名对主人忠心耿耿的随从并未再多说什么。

    除了爱德格之外，莉迪雅是雷温第一个接纳的人，假使莉迪雅就这样一去不返，应该会让他很难过吧。

    “若是你向莉迪雅求婚，她说不定会认真考虑呢。”

    虽然爱德格只是开玩笑，雷温却似乎真的动怒了。

    “我是以要服侍的对象而言。”

    “我知道。”

    马车此时刚好在波斯多纳宅邸前停下。

    雷温看似不悦地开门让爱德格下马车，不过他仍保持着千篇一律的表情。

    “请慢走。”

    他将视线移开，并没有看爱德格，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吧。

    一段恋情的结束，即是另一段恋情的开始。

    有时候是不小心让恋情溜走、有时候是某一方变心，就算这世上有许多不尽理想的恋情，不过女孩子也不是只有一个。

    爱德格心想，只要身边能有个富有魅力的女性陪伴、开心地一同生活，这么一来或许可以让他忘却莉迪雅不在身边的落寞，经过一段时日之后，他或许就能把莉迪雅当作朋友看待了吧。

    如果是这样，对莉迪雅来说也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爱德格打算积极地享受这场茶会。

    身在四周飘散着高雅红茶芳香的环境、于谈笑之间倾听钢琴的演奏；或是在欣赏诗人朗诵为圣诞节创作的诗词之后，和其他人交换心中的感想。

    在热烈畅谈的人群当中，爱德格与艾蜜莉的表姐特别谈得来，而且她是位相当优秀的才女，两人聊得十分尽兴。

    ；聊着聊着，艾蜜莉走过来说道：

    “艾歇尔巴顿伯爵，待会儿我们要玩圣诞节拉炮游戏，您要不要一同参加？”

    爱德格一眼就看出艾蜜莉是在犹豫许久之后，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邀请他，于是对她报以一个微笑。

    说实话，爱德格喜欢看到女孩子想尽办法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不过呢，尽管没有男人会讨厌女孩子这样的举动，但是能遇上这种机会的男人却少之又少。

    既然如此，尽情享受眼前的机会又有何妨。

    “艾蜜莉，你还在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呀？不应该邀请伯爵做这种事吧。”

    艾蜜莉听到表姐的指责，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不过也有点生气地鼓着腮帮子。

    “因为人数不够嘛。”

    “我无所谓的，女士。圣诞节怎么可以不玩圣诞节拉炮呢？”

    艾蜜莉放下心来并腼腆地笑着，接着与爱德格一道离开。

    年轻男女聚集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领取以各色包装抱住的拉炮。

    拉炮需要两个人同时拉，因此大家会与自己身旁的人各拉住一端，然后在大声互道圣诞快乐之时一齐用力拉。

    破裂的拉炮内包是夹心糖。

    抽中相同颜色夹心糖的男女就分配为同一组，再一起寻找别人藏的夹心糖。哪一组藏的夹心糖最后没被找到就是胜利者。尽管乍看之下是种幼稚的游戏，但其实别有含义。

    “艾蜜莉抽到樱桃红，抽到樱桃红的男士则是……”

    爱德格快步走到她面前，并对她微笑着说道：

    “艾蜜莉，请多多指教。”

    “哇~~”艾蜜莉兴奋地叫了粗话来，而且看起来很开心。

    爱德格微微将视线转向一旁，看到另外一名青年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

    真正抽到樱桃红的人大概是他。但是当他和爱德格四目相接之后，便闭上了嘴。

    看来他已经明白爱德格是在暗示他要让出与艾蜜莉配成一堆的资格。看到女孩子对于和某位男性配成一组如此高兴，应该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故意拆穿、让女孩子失望吧。

    男性在玩圣诞节拉炮游戏的时候常常用这种手法，而女孩子大概不知道吧。

    “请已经配好对的人依顺序开始，将夹心糖藏在走廊尽头会客室里的任何一处。”

    于是爱德格牵起艾蜜莉的手来到走廊，等到两人一独处，他马上对艾蜜莉轻声说道：

    “我真是太幸运了，我一直祈祷可以抽中跟你一样颜色的糖果。”

    “我也是……所以我刚才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的运气总是很不好。”

    “喔~~你总是祈祷能和谁在一组吗？这让我很在意。”

    “咦？啊……没有啦，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孩提时代的憧憬对象……”

    “那么你还没有谈过恋爱啰？”

    “这个嘛……”

    艾蜜莉羞怯地看着爱德格。

    “你的初恋现在才要开始吗？”

    “说不定喔。”

    当他们独处时，艾蜜莉并不会刻意隐藏她对爱德格的心意。在爱德格眼里，艾蜜莉这样简直就像是在暗示自己快点爱上她。

    这种游戏受欢迎的原因，在于游戏真正的目的是以藏夹心糖为借口，好让年轻男女有机会暂时独处。

    两人来到会客室门口，这里的门上也和其他房间一样装饰着檞寄生与冬青。

    爱德格一边进门一边说道：

    “你知道吗，今夜若是在檞寄生之下被求吻，是不可以拒绝的。”

    “……嗯，可是现在还是中午喔。”

    尽管艾蜜莉羞怯地笑了，但是当爱德格停住脚步时，她也跟着停了下来。

    爱德格静静地凝视着艾蜜莉，接着伸手出没她的脸颊，她也随之闭上眼睛。

    真是轻而易举。

    不，一般女孩子都会有这种反应，难以虏获的只有莉迪雅。

    爱德格想到这里，突然开始挂心于莉迪雅。

    莉迪雅今晚说不定会与某个男人站在檞寄生之下。那个人会是谁呢？不过能够确定的是，那个人不是远在伦敦的自己。

    可是，莉迪雅曾说过她在家乡的小镇上没有熟识的朋友。和她一起共度圣诞节的只有妖精们，以及她的父亲克鲁顿教授，所以她应该不会被任何男人亲吻才是。

    但是就像爱德格以游戏的心态接近眼前这名少女一般，难保不会有其他男人以相同的态度对待莉迪雅。

    “你觉得该把糖果藏在哪里呢？”

    爱德格假装在开玩笑并在艾蜜莉耳边如此呢喃。她睁开眼睛之后，一开始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不过随即会意过来并微笑着说道：

    “您真坏心，居然故意骗我。”

    “在神圣的圣诞节，心中不可以有不纯净的念头。”

    艾蜜莉对爱德格的话深信不疑，看来她认定爱德格是个拥有绅士气度的男性。

    爱德格不明白自己现在踩刹车到底有什么意义。莉迪雅身边或许也有某个男人相伴，而他一定不会像爱德格这样放弃了大好机会。

    尽管爱德格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傻，却也开始对这类暧昧的爱情游戏感到厌倦。

    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谎言。

    不论是艾歇尔巴顿伯爵的头衔、过往的经历以及绅士般的翩翩风度，全部都是谎言。然而眼前的少女却将这一切信以为真，甚至没注意到他的甜言蜜语也是谎言。

    倘若她知道爱德格的真面目，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爱德格遭遇过的痛苦、悲伤以及一直一来背负的重担，他人是无法轻易理解的。

    即使得知事实也没有逃走，还试着去接触爱德格内心痛苦部分的人，只有莉迪雅。这名纯真善良的少女即使知道爱德格欺骗了她，却依旧拼命想要拯救这个快要从悬崖边缘坠下去的男人。

    爱德格只希望莉迪雅一人能留在身边，他需要的仅有那个因为知道爱德格的真面目是个骗子，而无法相信他是付出真心求婚的莉迪雅。

    ——苏格兰圣诞树——

    那个男孩子名叫盖纳许，听说是安迪在寄宿学校的室友。

    他似乎是基于某些理由，所以难得的圣诞假期才会不和家人团聚，而是跑到朋友家里玩。尽管这不是莉迪雅该过问的事情，不过返家之后，她只听父亲说盖的家庭环境好像有点复杂。

    就算如此，他凭什么随便说别人脑筋不好？

    莉迪雅心中的恼怒久久不散，接着她拿着一个装有鹅肉的包裹，走到镇上有点远的河川边。

    当莉迪雅一靠近，水面便掀起一阵波浪，一匹漆黑的骏马随后出现在她眼前。

    “嗨，今天真是糟透了。”

    格鲁比只肯从水面露出脸，并且一脸郁闷地抱怨。

    “今天是圣诞节喔，对我们来说是最美好的一天。”

    “对我来说却是糟糕透顶的日子。钟声吵得要命，想靠近镇上又到处都是槲寄生或冬青之类的驱魔物。”

    对身为邪恶妖精的格鲁比来说，圣诞节的一切似乎都令他极度不愉快。

    “我是拿圣诞礼物来给你的喔。”

    莉迪雅说完便将装着鹅肉的包裹递给格鲁比。

    幻化成人型的格鲁比走上岸来到莉迪雅身边，并且随手收下礼物。

    “这已经死掉了吧，要吃的话我比较想吃活的。”

    “别抱怨了。”

    “啊~~反正我收下就是了，再见。”

    什么嘛，原本还想跟他多聊几句的。

    莉迪雅觉得有一点点遗憾，只好独自沿着原路走回家。

    圣诞节是美好的节日，但是对莉迪雅来说，妖精们每年到了这一天躲着不出来，反而让她觉得有点孤单。

    就连善良妖精们也不太愿意从栖息处出来活动。

    最后莉迪雅还是没能转换原先的郁闷心情，就这么返回家中。

    她从后门经过厨房时，四周飘散着由烤炉中传出来的派香，厨娘正为了准备克鲁顿家的圣诞晚餐忙得不可开交。

    盛装圣诞布丁的大锅内冒着白色热气，让厨房里头一片雾茫茫的。

    因为克鲁顿家平时无人居住，所以侍女和厨娘只有最近这一阵子才会过来帮忙，而她们在为克鲁顿家准备晚餐的同时，也一并烹煮自家的餐点，所以厨房内的餐点十分丰盛，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只有父女俩用餐的分量。

    简直就像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

    而食物诱人的香味似乎具有缓和情绪的功效，非常不可思议。尽管这个理由很纯粹，莉迪雅也感觉到自己心情好多了。

    “莉迪雅，你回来了啊。”

    是父亲的声音，于是莉迪雅朝着客厅走去。

    “是的，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不过当莉迪雅一到客厅门口便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房内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一名年轻男子。

    是盖。

    这个害莉迪雅心情低落的罪魁祸首正看着莉迪雅，还天真无邪地对她说：“你回来啦。”

    “你、你来我家做什么啦！”

    “他是帮我们搬圣诞树过来的喔。”

    父亲指向房间中央，那里放着一棵高度快达天花板的冷杉。

    “我听到克鲁顿先生家里有一个女儿，没办法做这种准备圣诞树的粗重工作，所以我就把牧师馆多余的树搬过来了。”

    克鲁顿家的确很久没有准备圣诞树了，因为莉迪雅一个人搬不动圣诞树，而父亲又是几乎在两天前才将工作结束、从伦敦赶回来过节。

    “再拖拖拉拉下去圣诞节就要结束了，你快点过来帮忙装饰圣诞树。”

    虽然莉迪雅了解盖出现在她家的理由，不过依然一肚子火。叫我快点帮忙？他凭什么这样指使人。

    “我们家不知道有几年没摆圣诞树了。莉迪雅，看来今年可以过个热闹的圣诞节了，你也快向人说声谢谢。”

    单纯的父亲要莉迪雅向盖道谢，不过她还没消气。

    “没关系啦，小事一件不必道谢。”

    “圣诞树的装饰品应该放在仓库里，我去找找，莉迪雅，倒杯茶给纳许先生。”

    父亲大概是人为，在这个小镇上不可能有男人会对自己的女儿别有居心。不过事实也是如此，因为莉迪雅一直被当成异类，所以从来没有男孩子追求她。

    就因为莉迪雅没有要好的人类朋友，父亲才会表现出一副要她与盖好好相处的态度。

    等父亲一离开，盖立即露出微笑想安抚一脸不悦、伫立在原地不动的莉迪雅。

    “刚才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说你的坏话，所以我是来帮忙、聊表心中歉意的。”

    “谢谢你特地搬来圣诞树。我可不能让米罗斯牧师家的贵客再多做杂事，其余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做就好。”

    “啊，你还在生气吗？不过说了一堆坏话的是安迪那家伙，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吧？我又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所以只是随口附和的。”

    是没错啦。

    “我一直觉得安迪没有欣赏女人的眼光，看来他从小就是这样吧。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当邻居却不跟你好好相处，真是个笨蛋。”

    这家伙会不会太得寸进尺了？

    莉迪雅心想，他跟某人还真像。

    “你不听朋友的劝告吗？说不定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喔。”

    “要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想见识看看。”

    “我没必要满足你无谓的好奇心，我又不是珍禽异兽。”

    “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真伤脑筋。”

    盖一脸懊恼。和某个能言善道，而且凡事毫无破绽的人比起来，他的个性还可爱多了。

    “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你是什么样的人。”

    “差不多就是安迪说的那样。”

    “你是说你看得到妖精这件事吗？我觉得想象力丰富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才不是想象力呢。

    “啊！别踩那里。”

    盖正打算走过来，莉迪雅一说，他立刻惊讶地停住脚步。

    “那个地板上的节穴是妖精进出的地点。”

    “……是喔。”

    盖果然不知道该对莉迪雅的话做何反应。尽管嘴巴说得再好听，但是能真心接受莉迪雅的人才真的算是稀有动物吧。

    但是这并不是盖的错，而且莉迪雅觉得一直这样生他的闷气也有点抱歉，于是便请他坐下来。

    “这个小镇很悠闲，真是不错。”

    盖换了话题，看来他的心情已经调适好了。

    “明天你会参加地主举办的舞会吗？”

    “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喜欢舞会。”

    莉迪雅嘴里这么说，却想起在伦敦时被爱德格带去参加的众多聚会。

    大致上来说，爱德格总是能让莉迪雅尽情享受舞会的乐趣。

    在上流阶级当中，应该有不少人鄙视中产阶级出身的少女，然后在爱德格营造出来的气氛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莉迪雅萌生出好感。

    但是一回到这个小镇，莉迪雅就如同解除了魔法的灰姑娘，与舞会一点也不搭。

    “你不去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你是个怪人吗？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吧，反正我是外地人，更何况参加舞会的人彼此都认识，只有我跟大家不熟，这样也满无聊的。就让我充当你的护花使者吧！”

    “连你也会被当成怪人哦。”

    “意思是说，只要我不介意的话，你就愿意去吗？”

    莉迪雅感到很犹豫。

    她从来没想过会被爱德格以外的男人邀去参加舞会。

    “好嘛，我们一起去吧。”

    若是被爱德格知道，他又会怎么想呢？不过莉迪雅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还真奇怪。

    但是她依旧想东想西地烦恼着。

    “盖！我看你一直没回来，所以来接你了！”

    此时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莉迪雅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世界。

    跑进房内的人是安迪的妹妹，她的年纪比莉迪雅小一岁。

    “你不是说你只是送个圣诞树，为什么聊那么久？”

    “不好意思，是我把他留下来的。”

    跟在少女身后走进客厅的父亲向她解释。

    “唉~~克鲁顿先生，这样很伤脑筋耶。在晚餐开动以前，我和盖还有场西洋棋局要分出胜负呢。”

    “真服了你，我就是怕输才溜走的。”

    盖搔了搔头，安迪的妹妹则是拉着他的手、催促他赶快回去。在离开之前，她还以挑衅的眼神瞥了莉迪雅一眼。

    什么嘛，原来盖早就找到女孩子跟他一起去舞会了。

    我真傻，还犹豫了半天。

    莉迪雅站起身，仿佛暗示盖快点回去。

    “纳许先生，再见，祝你圣诞快乐。”

    盖张开嘴巴好像有话要说，但是莉迪雅已经转过身去。

    盖被安迪的妹妹强硬地拉住、慌忙离开莉迪雅家，父亲看见不禁笑着说：

    “帅气的男生果然很忙。”

    “帅气？有吗？”

    “莉迪雅，你不可以拿艾歇尔巴顿伯爵来跟他比较啊。”

    “咦、我才没拿他来比较呢！”

    莉迪雅急忙否认，不过看爱德格看久了以后，的确比较不觉得其他男性长得英俊。

    但是不管长得再英俊，要是像爱德格一样是个花花公子，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莉迪雅如此提醒自己。

    自从她请假回来后，时时刻刻都对自己这么说。

    她会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似乎快要喜欢上爱德格的心情，而这也是为了牢牢对印那刚自心中萌生出来、想要试着信任爱德格的淡淡感觉。

    “对了，父亲大人，圣诞树的装饰品呢？”

    “我都忘了，就是这个。真是怀念呀，莉迪雅，你还记得这些东西吧。”

    莉迪雅轻轻打开父亲放在桌上的箱子。

    里面放着许多以白色蕾丝编织而成的圣诞树装饰，有雪花结晶、星星以及冬青等各种形状的蕾丝。

    “我当然还记得，这些都是母亲亲手编织的。”

    莉迪雅想起来了，她记得蕾丝的动人纯白就像白雪一样，优雅地点缀在常绿树木的深绿色上。尽管并不华丽，其中却充满温暖的母爱。

    最后再点上蜡烛，整棵圣诞树便会宛如施了魔法般美丽。莉迪雅总会坐在母亲的膝盖上，陶醉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莉迪雅心想，明天还是坦然向盖道谢吧。

    “我妹妹刚才说了无礼的话，请您原谅。”

    盖离开之后没多久，牧师的儿子安迪便来拜访。

    “啊，别这么说，是我们不该留他下来帮忙的。”

    莉迪雅正坐在窗台下方，她一边听着父亲和安迪的对话，一边在地上埋入要送给妖精们的礼物。

    篱笆刚好挡住莉迪雅的身影，因此从大门那里无法看到窗台下方的她，但是她可以听到父亲和安迪的闲话家常的说话声。莉迪雅一个人静静地用铲子在庭院的树木之间的松软地面挖掘小洞。

    然后再将银币和核桃放进洞里。

    在圣诞节的习俗之中，使用了许多妖精厌恶的驱魔物作为装饰，莉迪雅为了向妖精表示这是人类的习惯、并无恶意，才会埋入银币和核桃。

    “喂、莉迪雅，我闻到一股香味。”

    一只灰猫不知何时以双脚站立在她身边。尽管尼可从一大早就不见踪影，不过到了用餐时间必定会准时现身。

    “尼可，你回来啦，火鸡快烤好了喔。”

    “我已经等不及要吃百果馅饼了啦，我可以多吃几块吗？”

    “当然啰。”

    尼可高兴地眯起了眼睛。他明明是妖精，却因为贪吃所以非常喜欢能大吃一顿的圣诞节，而且一点也不在意那些驱魔装饰品。

    能和人类一同庆祝圣诞节的妖精大概也只有尼可了。

    多亏了尼可，才能在圣诞节为只有父女俩的克鲁顿家增添几许热闹的气氛，不过一只猫拿着刀叉在桌边用餐，也让克鲁顿家无法邀请其他人来共享。

    但就算不是圣诞节，莉迪雅也不会想在父亲不在家时邀请其他人做客，而且父亲喜欢安安静静地用餐，所以他也不会想邀客人来吃饭吧。

    “对了，那个牧师的儿子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尼可一边说，一边竖耳倾听大门口传来的说话声。

    “怎么样的奇怪？”

    “他告诉他妹妹，盖正在追求克鲁顿家的女儿，叫她最好赶快把盖带回来。”

    “尼可，你偷听别人说话吗？”

    尼可左右摇晃尾巴、双手环包胸前，似乎在说他也没办法。

    “就算我不是故意偷听，那些看不见我们妖精的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想听也听得到嘛。”

    说的也是。

    “盖对我有兴趣只是出于好奇心，安迪则是为了盖和妹妹，才不希望盖和我走得太近。”

    “那他何必特地跑来道歉呢？”

    “他是故意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吧。”

    安迪从小就会在大人面前表现出完美的“乖小孩”形象。

    “那种事我不懂啦，简单地说，他只是怕你吧。因为他在教授和其他大人面前什么都没说，却到处对别的孩子说你的坏话，这比那种当面给人难堪的家伙更恶劣。”

    尼可从以前就会把他听到的话全部告诉莉迪雅，使得她对安迪感到很棘手。

    不然的话，她应该可以把安迪当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

    不过，莉迪雅也明白安迪厌恶她的理由。

    他们打从第一次见面就留下很差的印象。

    安迪从小就对魔鬼的诱惑、还有堕落造成的罪恶感有强迫性的恐惧感，而这大该是他天生的个性使然，并非因为生在牧师家才这样。某天，安迪对别人做出幼稚的恶作剧行为这件事似乎差点被父母亲发现，然而撒谎可能会带来的罪恶感，与若是撒谎就不会被责骂的诱惑在他心中天人交战。

    烦恼不已的安迪从后院跑去草原，来到了巨石遗迹附近，刚好莉迪雅也在那里，她当时似乎突然用恐怖的神情咒骂这名做错事的少年。

    但其实是莉迪雅在和妖精嬉戏时，安迪无意闯了进来，不小心踢散了围成一圈跳舞的妖精，因此妖精们爬到安迪身上用力捏他，所以莉迪雅才会为了阻止妖精们而出声咒骂。

    年纪尚小的安迪感觉到被捏的疼痛感，此外他还看到莉迪雅四周仿佛有咖啡色的身影跳来跳去。

    安迪因此认定莉迪雅是魔女而吓得要死。他一边哭着求神原谅他，一边逃走了。

    莉迪雅并不知道安迪到几岁为止还相信她是魔女，总之长大后成了一名彬彬有礼的稳重少年、很受到大人喜爱，他一定不愿意承认自己小时候曾经因为畏惧同年龄的女孩而吓得拔腿逃跑、所以宁愿相信那个女孩是魔女。

    他也可以籍由认定莉迪雅是精神有问题的怪人、而说服自己不必害怕魔法的力量。

    所以他也不喜欢自己的朋友接近莉迪雅，一有机会就到处说莉迪雅的坏话，告诉别人她有多么怪异。

    莉迪雅以前收到的那封恶作剧情书，似乎也是安迪教唆朋友写的。

    “反正他就是讨厌我，有什么办法呢？”

    莉迪雅站起身。

    大门的对话声停息，还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因此莉迪雅以为安迪回家了。

    “那是某种咒语吗？”

    没想到安迪却出现在莉迪雅面前，他站在树丛另一端、以怀疑的眼神俯视填平的泥土地面。

    “……嗯、没错。”

    他看起来像是要在胸前划十字架、皱起眉头看着地面。

    “你刚才有和谁说话吗？”

    “妖精呀、你有意见吗？”

    尼可已经四脚着地，装成普通的猫咪迅速离去，因此莉迪雅干脆自暴自弃地回答。

    安迪以既藐视又怜悯的眼神看着莉迪雅。

    “妖精啊，你还是一样幼稚。”

    “你也是还是一样，老是说人坏话呢。”

    安迪沉默下来，大概是生气了。莉迪雅本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离开，没想到他又继续开口说道：

    “你最好别太认真看待盖说的话，他这个家伙有点容易得意忘形，对谁都是那副德性。”

    “何必告诉我呢，怎么不去和你妹妹说？”

    “……或许是吧，不过我想你应该比较不习惯和男生说话，所以才提醒你的。”

    什么？他是在说我不习惯被人追求吗？他认为我会马上以为对方喜欢我吗？

    莉迪雅看着安迪，与其说她感到生气，其实她还比较惊讶。

    这家伙为什么老是要对我说这种话？

    不过他说的或许没错。

    就是因为不习惯，我才会被爱德格耍得团团转。

    但是不用他多事，莉迪雅自己也知道不能将对方的话当真。

    然而，就是因为莉迪雅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又几乎要将爱德格的话当真，才会突然感到惶恐而请假逃回苏格兰。

    爱德格总是理所当然似地牵起莉迪雅的手、亲吻她的秀发，或是在她耳边呢喃甜言蜜语；不仅如此，还会温柔地凝视着她，而且一有机会就想将她拥入怀中。

    当爱德格展开热烈的追求攻势时，莉迪雅多少有心动的感觉，但是她还不会因为听了几句好话便自作多情。

    没有几个男性会让莉迪雅在一瞬间萌生出那种……想要相信对方喜欢自己的念头。

    除了爱德格之外……

    莉迪雅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向月光石戒指。

    这是爱德格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而且也只有他才能摘下这枚订婚戒指。

    散发出淡淡光芒的月光石戒指，总是让莉迪雅想起爱德格的存在，即便是相隔两地，莉迪雅仍然无法将爱德格从她的日常生活中抹去。

    “不劳你操心，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安迪听到吓了好大一跳。

    莉迪雅心想，安迪干嘛要这么吃惊，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代表的意义，于是立刻涨红了脸，显得有些慌张。

    “呃……与其说是交往，应该说……对方只是询问我是否愿意而已。”

    “真的吗？”

    看到莉迪雅慌了手脚的模样，安迪反而镇静了下来。看来他怀疑莉迪雅说的话，认为她是乱说的。

    “什么？当、当然是真的啊，那个……那个人是我在伦敦认识的恶徒……也不是啦，反正是真的！”

    结果安迪更是怀疑地望着莉迪雅。

    “你不是爱面子才乱说的吧？”

    这家伙真是讨人厌。

    “我说的是真话！”

    莉迪雅不由得发起脾气。尽管她不知道爱德格是抱持何种心态，但是他的确有向莉迪雅求婚。

    “喔~~那就好，我要赶快告诉盖才行。”

    莉迪雅怎么看都不觉得安迪相信她说的话，他说完后就径自离去。

    莉迪雅的胸中只剩下一种难堪的感觉。

    这或许不是谎言，不过的确是虚张声势。

    爱德格并不是莉迪雅的恋人，而且他说不定是为了忘怀心中真正的挚爱，才会向莉迪雅诉说情话并求婚的。

    即使莉迪雅心中再清楚不过，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一时冲动说出这种话。

    三）心中的愿望

    ——伦敦圣诞晚宴——

    “主人，宾客们都到齐了。”

    下午两点，总管来到爱德格的书房向他如此报告。

    爱德格很不满意自己写到一半的信，于是将信纸揉成一团扔掉，接着抬起头来。

    “晚宴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用餐。”

    “汤姆金斯，以客观的立场来看，你也觉得莉迪雅是个很吸引人的女孩子吧？”

    总管汤姆金斯早已经习惯主人突然询问他有关女性的事情，因此立刻挺直了园胖的身躯，且端正姿势恭敬地回答：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莉迪雅总认为自己不受欢迎，其实并没有这回事。”

    “您说的没错。”

    “就算她在故乡的小镇上被视为异类，我认为或许也有一、两个男孩子暗恋着她。”

    “我认为这一点也不奇怪。”

    “这么说来，她之所以没有被人追求过，大概是有某个男人出手阻扰啰。”

    “您是说像您一样吗？”

    “我吗？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了？”

    “有位在公园认识莉迪雅小姐的男性请您转交圣诞卡片，但是卡片后来却遗失了。”

    “啊~~那是因为一阵顽皮的风吹来，卡片才会掉进水洼，它并没有遗失，只不过卡片上的字都以及化掉了。”

    “……是这样啊。”

    “总之，汤姆金斯，这次莉迪雅回苏格兰，难保没有心怀不轨的男人看到久未见面的莉迪雅而重新爱上她，忍不住向她告白，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虽然爱德格很想写信问问莉迪雅，看有没有哪个男人追求她，或是她有没有被谁邀到檞寄生下，但要是他这么做，看起来就像是心中的独占欲和嫉妒心在作祟，因此他只好忍住没问出口。

    爱德格也知道和汤姆金斯说这些无法解决问题，然而他实在不想将这些令他不舒服的事情憋在心中，才会一吐为快。

    “若真是如此，不知道莉迪雅会怎么回答。假如她打算和对方交往，我就彻底失恋了，而且说不定还会被雷温舍弃。”

    “您说雷温吗？他为何要舍弃您呢？”

    “因为他说，若要他服侍的话，他会选择莉迪雅。”

    “这点我也有同感。”

    “那这样吧，不如你和雷温去帮我说服莉迪雅，要她和我结婚。”

    “主人，汤姆金斯家族代代服侍伯爵家，而且严格遵守一条家训，那就是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倘若您命令我做难以完成的任务，那我只能选择辞职了。”

    汤姆金斯的表情十分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也就是说，要说服莉迪雅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汤姆金斯，我是开玩笑的。”

    爱德格只能收回自己的提议。

    “是的，我明白。”

    总管微微一笑，把爱德格刚才说的话当作玩笑。

    爱德格将手指埋入耀眼的金发中，全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而笑了出来。

    莉迪雅在遥远的苏格兰，他再怎么想也没用。

    假如爱德格真的完全被莉迪雅抛弃，对于想要主动和莉迪雅保持距离、却无法下定决心的他来说，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因为事情若是发生在遥远之处，他想要找对法的茬或是阻止也没用。

    “开始进行圣诞晚宴吧。”

    爱德格站起身来。

    他实在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将莉迪雅留在身边的觉悟，抑或是希望莉迪雅干脆彻底厌恶他、好让他死心。

    圣诞节的餐宴是由午餐展开。

    今天聚集在艾歇尔巴顿伯爵宅邸的人，全都是闲得发慌的单身人士。

    有些是没有其他亲友的人、有些是与家人关系冷淡的人、有些则是孤单的外国贵族，甚至连爱德格平日在社交界熟识的人当中，也有好几个不太受欢迎的人士来参加。

    爱德格的朋友——画家波尔虽然不是上流阶级人士，却也一同受到邀请。

    正因为齐聚一堂的全是意气相投的好友，所以餐宴开始进行后，反而变得像是轻松的家族聚会。

    才开始要切火鸡时，红酒几乎已经被喝得精光；在炖煮松软的坚果、水果干与鲜美的肉汁一同从火鸡内溢出之时，满桌的大人们也像孩子般兴奋地扬起欢呼声。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究竟烤火鸡肉是要淋上肉酱汁、还是要淋蔓越莓酱才美味。

    固定出现的传统圣诞料理，让爱德格不禁回忆起孩提时代的往事。

    他曾今深信着，每年圣诞节都会在桌缘上演的欢愉情景，将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我说爱德格啊，明年在我家举行圣诞晚宴吧。”

    “艾歇尔巴顿伯爵，到我家也不错，我家厨师做的料理可是人间美味喔。”

    “你们明年还是不结婚吗？”

    “那还用说，你只要结婚就知道了，婚后可就再也无法参加这种随心所欲的宴会了喔，我才不想婚后到妻子娘家可怜兮兮地过节呢。”

    “只要和没有娘家的女性结婚就好了哟。”

    “是指像你一样的女性吗？”爱德格打趣似地问道。

    “女士，你想和我结婚的话就直说嘛。”

    “我是在向艾歇尔巴顿伯爵提议哟。”

    “唉~~我居然被甩了。伯爵，你觉得她的建议如何呢？”

    “这个提议很好，不过她的儿子正以恐怖的神情瞪着我喔。”

    “我儿子？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生过儿子，况且那位神情恐怖的男士还比我大了六岁呢。”

    “母亲大人，我是您的干儿子啊。”

    大家笑成疑团，只有坐在爱德格身旁的波尔一脸不解。

    爱德格小声地告诉波尔，那对男女其实是恋人，醉醺醺的波尔大概已经无法思考，只是笑着说：“真是太好了。”

    压轴登场的圣诞布丁上淋了利口酒，再用火点燃。

    当这座包围着蓝色火焰、散发出香甜味的小丘端上桌之后，晚宴立即变得更加热闹。

    此时爱德格让服侍用餐的侍者们提早退下休息。

    圣诞节对任何人而言都是特殊的日子，艾歇尔巴顿伯爵宅邸里的某个房间里，等一下大概也会展开侍者们专属的派对吧。

    “对了，爱德格，不是有好几户人家想邀你去参加圣诞晚宴吗，你怎么全都回绝了呢？”

    当餐宴结束、众人从宴会厅移到会客室之后，大家早已将伯爵宅邸当成自己家一样放松，随意卷起纸烟抽了起来。

    多到仿佛吃不完的丰盛料理和甜点，也会在接下来的彻夜狂欢作乐之后一扫而空吧。

    “那些全都是家里有适婚年龄女孩的家族，若是我只去其中一家也不公平吧。”

    “原来如此，说到你这个没有家人又单身的伯爵，身边总是有一堆想与你订下婚事的人啊。”

    “那么，伯爵，你的真命天女到底是谁？看来应该不是那些邀请你的家族中的千金小姐啰？”

    “爱德格，其实我们在打赌到底是哪位小姐让你动了真心，不但和情人们分手、还将女性关系断得一干二净。”

    “哦~~那你们赌谁？”

    “当然不可以告诉你本人啊。对了，波尔你要不要也来赌一把。”

    “咦、我还是不用了……”

    “为什么？只要一英镑就可以参加赌局喔，现在参加者已经多达二十几人，要是赢了就可以赚一笔，不是吗？”

    波尔知道爱德格心系的人是谁，也知道两人的关系正面临危机，难怪他不愿意把钱花在无意义的事上。

    “我代替波尔赌好了。我赌莉迪雅克鲁顿小姐。”

    爱德格将一英镑丢到桌上。

    “那是谁啊？”

    “有其他人赌这位小姐吗？”

    “没有了。”

    “爱德格，那个女孩子是你的真命天女吗？”

    “各位，请等一下，他可是艾歇尔巴顿伯爵喔，他一定是企图捣乱这场赌局。你平常就爱故弄玄虚嘛。”

    爱德格苦笑着站起身来。

    “请恕我失礼，我去侍者们的派对露个脸。”

    爱德格自暴自弃地想着，若是他赢了这场赌注，要他奉送每人二十英镑也甘愿。

    总管简单朴素的房间今天也成了举行派对的地点。

    房内传来主厨拉走音的小提琴乐声，其他人则是唱着歌或是用手打拍子、一起跳着节奏轻快的平民舞蹈。

    雅美注意到爱德格并走到他身边，她看起来也玩得非常尽兴。

    “爱德格伯爵，请坐在这里观赏大家的舞蹈。”

    “谢谢你。对了，雷温没有在这里？”

    “是的，他对派对兴趣缺缺，所以先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尽管雷温可以为了爱德格赴汤蹈火，但是他好像无意和工作伙伴们培养感情。

    “要不要我叫他过来。”

    “不用了，今天大家都应该待在最能令自己感到快乐的地方。”

    “您说的对。”

    爱德格望着雅美率真的笑容，他没想到还有机会与她一起度过圣诞节。

    雅美一度自我了结生命。或许她现在的笑容并非发自真心，但是爱德格希望今后雅美能不再感到痛苦。

    为此，他愿意尽一切力量。

    “雅美，来跳舞吧。”

    爱德格拉起她的手，来到房间中央。

    还在美国的那段时间，在工业区里头举办的派对就是这种感觉。这些在上流阶级人士眼中看来鄙俗的舞蹈，反而让爱德格倍感亲切。

    在爱德格和雅美流畅地跳起平民舞蹈之时，侍者们掀起一阵欢声。

    主厨加快了乐曲的节奏，使得房内十分拥挤，但是大家却不在意。

    不管是踏出脚步或转圈的时候撞到别人的身体、或是踩到别人的脚，但这些都无所谓。

    爱德格好不容易从热闹的人群中脱离，独自走下伯爵宅邸的大阶梯。

    圣诞节中该享受的事都享受到了。

    唯有一点美中不足。

    那就是莉迪雅不在他身边。

    唯独这件事超过他的能力范围。爱德格一边思考，一边拿起外套打开正门的门扉。

    夜晚早已降临。

    弥漫在伦敦街头的雾气格外寒冷，让爱德格因为跳舞以及在人群簇拥之下冒出汗水的额头瞬间冷却。

    他拉紧外套的前襟快步走向马路，接着在路口拦下一辆街头马车。他要前往位于伦敦大学学院附近的克鲁顿家。

    莉迪雅和克鲁顿教授都已经返回苏格兰，爱德格明知道伦敦的家中没有任何人在，但他就是想过去一趟。

    他在一个街角下车，然后步行了一小段路。

    只有一户人家没有点灯，因此爱德格一眼便看见莉迪雅的家。

    住在克鲁顿家中的中年侍女也休假回家了吧。

    莉迪雅房间的窗户也是一片漆黑。当爱德格一思及房间灯光不知是否有再亮起的一天，心中便感到一阵刺痛。

    他是如此恐惧着莉迪雅离他远去，却又无法前去迎接她回来。

    然而最让爱德格害怕的并非莉迪雅不在他身边，而是有一天莉迪雅会因为他而遭受不幸，或是牺牲生命。

    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将期望莉迪雅留在身边的心情自脑中完全驱散。

    爱德格走向大门前的石阶，看见悬挂在门上方的檞寄生花环正随着微风摇晃。

    ——苏格兰圣诞花环——

    夜幕低垂，上头点着蜡烛的圣诞树将屋内妆点得明亮缤纷，而暖炉内的火也是熊熊地燃烧着。

    莉迪雅和父亲以及尼可快乐地享用了圣诞晚宴，用餐完毕后，她坐在母亲最心爱的摇椅上，聆听父亲念着书本的声音。

    尼可不但将圣诞料理一扫而空，还醉得不省人事，现在正舒服地躺在暖炉前睡觉。

    他张大了嘴巴、睡姿十分邋遢，不过平时以绅士自居却又偶尔少根筋，正式尼可的个人风格。

    他不时抽动着胡须，还伸出舌头舔舔嘴，大概在梦中也享用着美味的食物吧。莉迪雅看着尼可安详的睡脸，自己也开始有点困了。

    摇椅晃动的程度不但恰到好处，而且莉迪雅回想起母亲生前也常在这张摇椅上打盹。

    她感觉自己仿佛坐在母亲的膝盖上，心中十分宁静。

    闭上双眼，心境便回到了纯真的儿时。

    每当母亲打瞌睡时，父亲便会立刻注意到，然后轻轻为她盖上毛毯。

    母亲有时候会故意装睡，等待父亲为她盖上毛毯。

    在父亲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后，母亲才会微微睁开眼睛。

    莉迪雅有一次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确认他爱我是否胜过爱那些稀有的矿石。”

    就算父亲是个只懂得做学问的矿物学家，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离谱到担心石头感冒而为它们盖毛毯吧。

    莉迪雅满腹狐疑地歪头思考，不过母亲却开心地微笑着。对母亲来说，父亲对研究的狂热或许就是她唯一的情敌。

    “莉迪雅，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莉迪雅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坐在母亲膝上的她是儿时模样，但是母亲对莉迪雅说话的语气却有如她已经是个大人。

    “向你求婚的人是个怎么样的男性呢？尽管无法见到他很遗憾，不过既然是你选择的，那么他应该像你父亲一样，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吧。”

    母亲拉起莉迪雅稚嫩的小手，但是不知为何，手指上居然戴着熟悉的月光石戒指。

    莉迪雅恍惚地思索着，虽然她借由妖精的魔法让其他人看不见戒指，不过母亲似乎可以感受到戒指的存在。

    “别担心，你只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情，并且相信他、陪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可是母亲，我……

    我还是个小孩子啊，恋爱和结婚对我而言都太早了。

    我还想待在父亲和母亲的身边。

    “啊……莉迪雅，有客人来啰，一定是他因为思念而来找你了。”

    在母亲的催促下，年幼的莉迪雅离开母亲舒适的膝盖、向大门走去。

    母亲说的“他”是怎么样的人呢？年幼的莉迪雅无从得知，只能凭空去想象。

    那个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双眸又是哪种色彩？个子高吗？笑容是不是很迷人呢？

    然而当莉迪雅来到大门口时，已经变回了大人的模样。

    莉迪雅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但是同时又猜想跟前这扇门的另一头，很有可能站着她未来的恋人。

    爱德格那有着一头闪亮金发和灰紫色双眸的容貌，浮现在她脑海中。

    万一门外的人不是他呢？

    明明就不可能是他嘛。可是莉迪雅却无法想起其他男性的脸。

    大门在莉迪雅伸手触碰到之前，便缓缓地开启了。

    莉迪雅屏息注视着门的那一头，但是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

    没有人站在门口。

    这代表我得永远孤单一人了吗？

    大失所望的莉迪雅走到黑暗的门外，细细的雪花正随风纷飞。

    不可思议的是，月光石戒指突然散发出光芒。

    莉迪雅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到有人坐在挂着提灯的门柱旁，于是赶紧跑过去。

    那个人靠在红砖门柱旁、双眼禁闭着坐在地上。他那比提灯光芒更耀眼的闪亮金发，衬托着五官分明的轮廓。

    不论身在何方、不论做任何事，他的容貌总是如此俊美得无懈可击。

    “爱德格！你怎么了？振作一点！”

    爱德格似乎正在打盹，他被莉迪雅一摇，才惊醒似地睁开双眼。

    “莉迪雅？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已经回来伦敦了吗？”

    “咦？这里是苏格兰耶。”

    “不，这里是伦敦，我在你家门口。”

    因为爱德格回答得十分笃定，莉迪雅不禁疑惑地抬起头来，她看到的是两侧紧密矗立着一间间石造建筑的街道。

    莉迪雅站的地方的确是伦敦自宅的大门前。

    “怎么会这样！我刚才只是穿过院子来到门前呀……爱德格，你过来这边一下。”

    爱德格站起身，向莉迪雅要他看的方向踏了一步，接着吃惊地看着四周。

    “这里是……苏格兰吗？”

    “这里是我家的庭院。”

    “那么我现在看到的房子，是你从小居住的老家吗？”

    这栋平凡的双层居民宅里头，点着温暖的灯光，爱德格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

    “这是梦境吗？”

    “嗯，一定是梦，这是我幻想出来的梦境。”

    会不会是因为脑中闪过想要见爱德格的想法，我才会做这样的梦呢？

    “不对喔，这应该是我的梦境。因为我坐在你家门口，然后不小心睡着了。”

    灰紫色的双眼将提灯金色的光芒反射回来，使得爱德格的眼神看起来比以往更为热切，不过这也有可能是莉迪雅幻想出来的爱德格。

    尽管莉迪雅认为这只是一场梦，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你会在我家门口……”

    “我觉得好寂寞，很想见你一面，而且想到无法自拔。”

    他比莉迪雅想象中的更擅长甜言蜜语，就好像真正的爱德格就站在面前。

    莉迪雅满脸通红地将视线转向别处，并且退到树木下方，仿佛为了不让爱德格看见自己的表情，而想要躲开提灯的光芒。

    但是这么一来，反而更像是羞于独处的情侣想要躲到暗处一样。

    爱德格突然拉近自己和莉迪雅的距离，近到几乎要碰到彼此的肩头。

    “今晚，每个人都应该与自己重要的人在一起。虽然热闹的派对让人不会无聊、又有朋友环绕在身边，我却依然感到寂寞，因为我最想一起共度圣诞节的人是……”

    “爱德格，天气这么冷，如果你真的在我家门口打瞌睡会着凉的，快点醒过来回家吧。”

    爱德格一展开追求攻势，莉迪雅就会不安得想逃跑。

    尽管这是莉迪雅惯有的态度，不过爱德格停下正要伸向她的手，这种过于保守的态度反而让她疑惑。

    “你要我赶快走开吗？”

    “我、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啊。”

    “即便是在梦中，你仍然不愿意见到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想见到我啰？”

    “…………”

    “请你告诉我实话，你一直不在我身边，所以我变得很没自信。”

    莉迪雅心想，爱德格怎么可能没自信，她还没见过与这个词如此无缘的人呢。可是今天的爱德格似乎收敛起以往的强硬态度，真挚地等待着莉迪雅的答案。

    “……是啊，我也很想见到你……”

    正因如此，莉迪雅才会不同于以往，选择坦白地说出真心话。

    一定是因为在梦中，我才做得到。

    因为身在虚幻中，所以只有这一瞬间的心情才是真实。

    就算在现实世界中，爱德格心中爱的并非莉迪雅、而是其他女性，还总是利用自己，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太好了。”

    爱德格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安心，接着伸手抚摸莉迪雅的秀发，并以双手撑住她的脸颊。

    他露出温柔的浅笑，莉迪雅抬起头刚好看见挂在他身后拱形门柱上方的檞寄生花环。

    “莉迪雅，闭上眼睛。”

    据说圣诞节时在檞寄生下相吻，便可以得到幸福。

    “可是，我……”

    莉迪雅还是会害羞，因此无法照着爱德格所说的去做。

    爱德格在犹豫不决的莉迪雅耳边呢喃：

    “如果这是我的梦，你应该不会拒绝我才对。”

    “假如是我的梦呢？”

    “那当然就如你所愿。”

    正当莉迪雅还在思考自己想做哪种梦时，柔软的嘴唇便轻轻拂过她的脸庞，接着贴上了她的唇。

    大概是因为在梦中，因此只有虚无缥缈的感觉，与其说这是接吻，不如说莉迪雅只有感受到淡淡的温暖。

    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她还未经验过真正的吻。

    两人过去曾在一瞬间双唇轻触，因此莉迪雅仅仅是凭着那次的经验来感受爱德格的吻。但即使这次的感觉若有若无，却已经让她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才的吻之所以犹如两小无猜般稚气，难道是因为这是在莉迪雅梦中的情境，而她已经无法有更多想象的缘故吗？

    然而爱德格的唇一直不愿离去，这并不是莉迪雅的意思。

    就在两人的唇终于要分开之际，爱德格温柔地吸允了莉迪雅的上唇，这也不是莉迪雅的想象。

    难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梦境吗？

    爱德格也做着相同的梦吗？

    他前期了莉迪雅的左手，而月光石的光芒比平时更为耀眼。

    “是这枚戒指的魔法吗？它让我俩在这个神圣的夜晚相聚。”

    是这样的吗？我想或许是吧……

    爱德格凝视着莉迪雅，并露出幸福的微笑，莉迪雅也难得温柔地注视着他。

    “啊~~我是如此的思念着你。”

    如果这是出自真心，那么莉迪雅在这瞬间想要去相信他说的话。

    因为存在于这场梦境里的，唯有两人互相思念的纯粹。

    在现实世界里，莉迪雅总是无法看透别人的心思，不但对自己没信心且害怕受伤害，而且也不够坦率。

    这是一旦睁开双眼就会消失的小小魔法。

    不过唯有这一刻，我是真正地恋爱了。

    ※

    “爱德格伯爵。”

    雷温的声音将爱德格从浅眠中拉回现实而睁开了双眼。

    这里是克鲁顿家位于伦敦的房子，爱德格正坐在房子前的石阶上，一名黑发少年担心地注视着他。

    “爱德格伯爵，您还好吗？”

    “……雷温，你是来接我的啊。”

    尽管爱德格身穿厚质地的外套，然而刺骨的寒意依旧传递至他身上，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觉得身体已经冻僵了。

    数着教会敲响的钟声，爱德格才知道时间只过了一会儿，但是来到这里之前的郁闷心情却早已经消失，他的内心也不可思议地获得了平静。

    “你居然知道我在这里。”

    “爱德格伯爵，任何人都无所谓，我愿意服侍您选择的人。”

    雷温突然拘谨地说道。大概是因为爱德格守在莉迪雅不在的房屋前思念着她，这副模样看起来相当令人于心不忍吧。

    爱德格不禁苦笑，雷温似乎在同情自己。

    他嘴上说喜欢莉迪雅，却不去见她、也不将她带回来，甚至想着和其他女性交往以排遣烦闷的心情。尽管雷温曾今对主人的懦弱感到很生气，但若是莉迪雅真的离开爱德格，他依旧会怜悯不幸的主人吧。

    “我做了一个梦，那应该是莉迪雅的梦。在梦中，我似乎想要吻她。”

    “您没有被打吗？”

    “我也不知道，明明是刚才做的梦，我却回想不起来。梦都是这样，醒了就会忘记。”

    只不过，爱德格还记得自己在非常近的距离下，凝视着莉迪雅金绿色的双眼。或许莉迪雅没有打他，不过他隐约记得她怎么也不肯为自己闭上眼睛。

    就连在爱德格的梦中，莉迪雅还是十足的莉迪雅。

    爱德格一边离开克鲁顿家，一边如此思忖。

    就算莉迪雅离开爱德格，雷温应该也会放弃、改为服侍其他女孩，可是对爱德格来说，要他放弃莉迪雅，比雷温和他自己想象的要难上好几倍。

    “啊~~警戒心强的女孩子也很不错。”

    莉迪雅往信箱内窥探，今天也有爱德格寄来的信。

    自从莉迪雅请假回苏格兰之后，几乎每天都收到信。她拿着爱德格寄来的信，不禁佩服他竟然有耐心天天写信，也对于爱德格没有忘记自己而感到安心。

    莉迪雅不经意地望向门柱。明明今天已经是节礼日了（注解1），门上方却还挂着檞寄生花环。

    莉迪雅看到花环，心中没由来地觉得混乱，心跳也因此而加快。

    这是为什么呢？梦中情景已经由莉迪雅的脑海中消失，因此她当然无法理解，但是檞寄生花环同时带给她安稳幸福的心情。

    “嗨，克鲁顿小姐。”

    莉迪雅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盖正在篱笆外对她挥手。

    “啊，你好，昨天谢谢你送圣诞树过来，托你的福，我们过了一个开心的圣诞节。”

    听到莉迪雅直率地道谢，盖不禁付出惊异的神色，不过依旧露出微笑。

    “听说你有恋人了？”

    莉迪雅说的谎话似乎被安迪讲给盖听了，因此她只好含糊应了一声。

    “安迪还说对方是一个有着耀眼金发、非常俊美的男子，他说我已经没希望了。”

    “咦？这样呀……”

    “其实安迪很想亲自把那颗树搬到你家。”

    莉迪雅不懂盖在说什么，因此疑惑地歪着头。

    “听说那家伙每年都会故意多砍一棵冷杉。牧师先生还觉得很奇怪，怎么每年都会比预定的多出一颗树。我想应该是安迪知道你家不方便准备圣诞树，所以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不过他每年都无法将树送到你家去。”

    “可是，安迪不是因为不想和我来往，才到处说我是怪人的吗……”

    “那家伙就是爱闹别扭嘛。因为他小时候不小心失去和你当朋友的机会，所以才不希望别人和你亲近吧。所以啊，他也在生我的闷气。可是昨天他突然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散步，我想他应该是想去跟你道歉，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大概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回来以后还特别叮嘱我说，想追求克鲁顿小姐也没用。”

    “是喔。”

    莉迪雅脑中浮现出安迪的脸，而他依旧是一副对任何事都觉得无聊的神情，而且总是以看到不详之物的眼神看待莉迪雅。毕竟安迪带给莉迪雅的印象就是这样，所以她也完全无法相信盖说的话。

    “那家伙别扭的个性没办法轻易改过来吧，不过他今后似乎决定为了你和你那金发恋人的幸福，要把像我这种从中作梗的人全部赶走，所以你就原谅他吧。”

    盖说完后，就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开了。

    “我有跟安迪提到爱德格有一头金发吗……？”

    莉迪雅再度感到一头雾水，此时一阵冷风出来，她拉紧了披肩，转身准备走进家门。

    小妖精们从庭院种植的常绿树根部跑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莉迪雅昨天埋在土里的银币和核桃，一边发出轻快的笑声、一边列队朝着原野迈进。

    宛如树叶沙沙作响般的妖精笑声混杂在风中、最后成了檞寄生花环被风吹动时发出的窸窣声，悄悄地传递到莉迪雅身后。

    ※注1：节礼日（BoxingDay）即圣诞节的次日，是用以感谢平时在家帮忙的佣人或是邮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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